1
李安泽看着眼前的少年。
颧骨突出,双颊凹陷,一双极大的眼睛在半昂着的脸上睥睨着自己,透出一股毫不在乎的无所谓。头发染得焦黄,盖在他黑瘦的额头上,更显出一种饥一餐饱一顿的营养不良。
他坐在那里,瘦削的肩膀耷拉着,胳膊搭在腿上,双腿正毫无节奏地抖动着,仿佛是为了增添一种并没把医生放在眼里的气势。
李安泽低头看了一眼他的信息,王龙,十八岁。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没有亲人陪同。从他一双随着脚腕儿抖动着的脏得打腻儿的帆布鞋上不难看出,这是一个疏于被照顾的孩子。
“你父母呢?”李安泽问。
“死了。”那孩子飞快地回答。
从他不带一丝感情的毫不犹豫地回答中,难以判断他是否在说真话。
“其他亲人呢?”
“没有。”
李安泽很少跟这类孩子打交道。在他的经验里,被带来诊室的孩子们多是不经世事的,身边跟着一脸焦灼和悲戚的中年人们,而不像眼前的这个,以他的年纪不该有的玩世不恭,冷眼旁观地抵触着周围的一切。
“从片子上看,你的情况不乐观,”李安泽试图将他看做一个寻常的病人,以一个医生该有的口吻平静地向他解读他脑子里已经发生的变化,但他最终还是收住了,转而说:“你先回去,找个大人跟你一起来。”
“有话就直说,我又不是小孩!”那孩子停下抖腿的动作,抬起右手,握着拳用大拇指指着自己,不屑一顾地说:“老子十四就出来闯荡了,什么世面没见过,还怕生个病?要不是头疼得实在受不了,影响挣钱,我都懒得来看。你赶紧把我治好,别耽误老子挣钱。”
李安泽的欲言又止激恼了他,他怀疑地问道:“你到底能不能把我治好?”
“你还是找个大人来吧,”李安泽坚持道,“你这肯定是要做手术的,到时候躺在床上不能动,怎么说也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照顾你吧。”
那孩子挠挠头,问道:“什么手术?”
“你脑袋里长了一颗肿瘤。”李安泽此时已转了念头,或许告诉他一些事实,才能引起他的重视,让他明白事情的重要。
他继续道:“到时候,要打开你的颅骨,把里面长的东西取出来。那可是在脑袋上开刀,你一个人怎么行?必须要有大人在。”
那孩子对最后一句充耳不闻,倒是饶有兴致地问:“是不是在我头上开个洞?”
他并不关心自己得了什么病,反而对开颅很感兴趣,看得出他觉得那是一件特别气派的事。
“比那复杂。”李安泽的目的并没达到,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眼前的孩子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情况有多么糟糕,而自己也并不想跟他说得太深入。他需要跟一个心智成熟、有人生阅历、能承担责任的成年人交涉患者的病情与治疗,而不是这个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拿危险当刺激的孩子。
他换了策略,漫不经心地跟他聊开了:“你在哪儿挣钱呢?”
“幸福里。”那孩子不但没防备,报上一个楼盘的名字,而且颇为自豪地介绍了几句:“包钢筋的是我老乡,超级有钱,我给他打工。”
李安泽点点头,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黑。华融幸福里是一个离仁西医院并不算太远的楼盘,目前在建的已经是第四期了。他每天下班,都会开车路过那里,他也曾带着老婆孩子去售楼部看过房子。
他随和地问道:“一个月挣不少吧?”
这个话题显然让那孩子很兴奋,面部表情立刻拽了起来,忍不住炫耀道:“一天四五百,遇上赶工期,熬个夜,能挣七八百块呢。”
李安泽附和道:“那确实不少啊。”,随即又赞扬道:“小小年纪,挣这么多,你爸妈肯定比你更自豪。”
那孩子瞬间拉下脸,翻了个白眼,恨恨地哼了一声:“都跟你说他们早死了。”
套不出他的话,李安泽又说到:“你老乡人对你真不错,十几岁就带你出来挣钱。”
“那可不,”那孩子意外的露出诚挚的目光,与他方才幼稚的不可一世判若两人。他说出一句:“没有我江哥,我就没有今天!”
李安泽顺着他的话,学着他的口吻说道:“让你江哥来一趟不就行了?多大点事!”
“那哪行?!”那孩子吹牛道,“我江哥分分钟几百万上下,能跟你这儿墨迹?”
李安泽还要开口,被他大声打断:“行了,我知道你意思了,不就是找个人吗,我给你找一个来不就完了?”
“至少要是亲戚,”李安泽强调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最好。”
“你们这些人模狗样的人就是烦,”那孩子嫌弃道,“真是事儿多!”
李安泽依旧温和:“我明天上午还坐门诊,你们过来直接找我,不用再挂号。”
“我现在就出去打电话。”那孩子不耐烦地站起身,掏出手机,划着屏幕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出了诊室。
大概一个小时后,他又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姑娘,比他矮半个头,身形却比他要结实,同样黝黑的面孔上皮肤很是粗糙,从面相上看,她年纪要比他大得多。
“喏,你要的人,我给你找来了。”王龙大咧咧地往李安泽对面一坐,摆出一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不耐。
“她是你?”
“女朋友。”
李安泽心里暗道了一声“胡闹”。看样子这孩子是成心不准备找个靠谱的亲属来了,跟他无谓的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么想着,他便打算支开王龙,先跟他女朋友探探话,了解清楚他的情况。
“你出去转转,”李安泽跟王龙道,“我先跟你女朋友说说情况。”
王龙不肯走,被他女朋友哄了几句给支了出去,他倒是很听女朋友的话。
诊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李安泽先是跟王龙的女朋友简单地说了几句他的病情。告诉她的目的也是想通过她联系上王龙的家属,可是询问一番下来,他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
用王龙女朋友的话来说,他俩认识不久,她就听王龙说自己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奶奶长大,但奶奶对他并不好,所以他年纪不大就跟着同村的人跑了出来。这姑娘也是在工地上干活,俩人以前待过同一个工地,看他身世可怜,便对他多了几分同情,平时也就对他多有照顾,渐渐地两人就走到了一起。
“医生,王龙说他要做手术,到时候我来照顾他。”那姑娘自告奋勇。她自然不明白李安泽执着地要找王龙家属来的原因。
到了现在,李安泽也不得不相信王龙的悲惨身世。
“他的情况比较糟糕,”李安泽说,“从核磁来看,左侧颞叶有一个直径3.2厘米的胶质瘤,这就是造成他头疼的原因。”
“很严重吗?”
李安泽把胶片放在灯箱上,指着一块灰白色的区域:“增强不均匀,肿瘤有囊性改变,周围还伴有水肿,这些都是恶性胶质瘤的特征。”
“他会死吗?”王龙的女朋友对这些医学术语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但恶性两个字她还是听得懂的。她的声音有了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
她提出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答案无疑是残酷的,但怎么回答却可能左右患者及家属的决定。
“当然是越早手术越好。等病理结果出来才能确定到底是哪种性质的肿瘤。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
“意思是说,不能确定他会不会死吗?”王龙的女朋友尽量理解着李安泽的意思,简陋的五官已经极尽可能的缩在了一起。
“如果将肿瘤完全切除,术后再用其他手段治疗,即使是恶性的胶质瘤,有的患者也是可以活很多年的。当然,这是很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李安泽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残忍的部分,“但是从普遍的情况来看,恶性胶质瘤的预后确实不乐观,一年、半年,甚至是只能存活几个月的都很普遍。”
“那要活命需要多少钱啊?”姑娘的语气里不自觉透露出几分胆怯。
“病情会影响手术期的治疗费用,如果手术顺利,没有出现并发症或是其他特殊情况,术前检查和手术的费用在十万左右,术后化疗和其他辅助治疗方法因为药物和手段的不同,费用相差也很大。”
“十万。”王龙的女朋友嗫嚅着重复了一遍。医生的意思,这只是一部分费用,以后还要花多少肯定是个无底洞。她知道王龙手里攒了点钱,也信誓旦旦地说将来要风光娶她,可一个扎钢筋的,撑破天能有多少钱?!
“我,我……”那姑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低下头用双手绞着衣服的下摆。她也不过才二十六岁,还没切身经历过生老病死,用她简单的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办。
“要尽快办入院。”李安泽跟她交代:“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恶性肿瘤的发展非常快,手术绝对不能拖。后面也还有很多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得了的。我看他挺听你的话,你要好好劝劝他,让他找个信得过的亲戚来。”
随着那姑娘出去,门被“嘭”的一声带上,李安泽仰了仰酸胀的颈椎。他并不确定这两个年轻人还会不会回来。疾病、生死,这些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能把收入颇丰的城市中产都压垮,更何况是生存在社会底层的年轻人呢。
这么多年,他见过的放弃延续短暂生命的人还少吗?
2
晚上九点多,李安泽驱车回家。过了晚高峰,从仁西医院到华融幸福里的车程大概只有十五分钟。四期在建的房子,靠马路右手边,临近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当儿,李安泽侧着脸趴在方向盘上,透过副驾旁的车窗望出去,工地上高耸着塔吊,即使关着车窗,也依稀听得到轰隆的施工声。
在买现在正在装修的这套高档住宅之前,李安泽和妻子一起来幸福里看过房子,当时还是二期,不像四期这样临近路边,周围也不像现在这样有便捷的商圈,但好在离医院近,小区很大,绿化不错,房子格局与朝向都很好,当时差一点就现场交了订金。后来被妻子的一句话打破,她说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怎么说也要多看几家,不能这么草率。
后来,他们就一个楼盘接着一个楼盘地看,李安泽闲暇时间少,就主要由他妻子看。看多了就要对比,对比多了,房子的优劣显而易见。她最终看上的,就是现在正在装修的这套,好是真的好,价钱也很好。李安泽知道,价钱高并不是这套房子的缺点,相反,妻子看中的各种好处中,价格昂贵绝对算得上一条。
他和妻子从认识到恋爱到结婚生子再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他们从同一个小县城走出来,相互帮扶、鼓励着走到现在,他自然知道妻子有些好面子,比如说买什么都会尽能力买最好的,比如说单位同事有个头疼脑热,她都带着几分得意地说让我们家安泽给你找人,爽快得就好像仁西医院的每个医生都是他亲儿子一样。
次数多了,李安泽也会愠怒。但后来他想明白了,妻子本质上是一个贤妻良母,她的工作也很忙碌,忙碌之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照顾得很好,从来不让他操心。跟这些优点比起来,好一点面子也就瑕不掩瑜了。
况且,就李安泽自身来说,他其实是享受着妻子的“好面儿”带来的种种优越感的。别人羡慕的眼神,不吝的夸赞所带来的心理上的舒适,让他对挣钱有着更多的渴望,即使累一点,即使每天熬到三更半夜,那都是值得的。小时候因为贫困的生活带来的种种难堪直到现在都还会让他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自卑感,不可否认的是,金钱和物质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稀释着自卑的浓度。
绿灯亮了,李安泽松开刹车,车子缓缓驶出前,他想着不知道那个叫王龙的孩子考虑得怎么样了。
回到家,妻子还在台灯下给女儿改作业,见他回来,起身问他饿不饿,还要不要吃点什么。李安泽的一天三顿通常都是不固定的,有时候上手术,午饭拖到下午吃,傍晚到了饭点就不饿了,八九点回到家才吃晚饭是常有的事。
“在医院吃过了。”李安泽说着,不自觉地向后扩了扩胸,僵直的后背发出清脆的响声。妻子拖过身后的椅子,推到他面前:“坐着,我给你捏捏。”
她的力道适中,手法地道,每一下都能按中李安泽的痛点。
“那个幸福里的楼盘,”李安泽突然说道。
妻子问:“怎么了?”
“今天来了个小伙子,在那个楼盘的工地上干活。”
妻子不语,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刚满十八,恶性胶质瘤。”
李安泽在医院工作了十年,妻子知道,一般的肿瘤患者肯定不值得让他说一说,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等着他说重点。
李安泽说了那孩子的情况,最后叹了一声:“太年轻了,不知道轻重,他那瘤子,发展的很快,放任不管的话,最多不出半年,绝对会没命。”
说完,他问了一句:“你说他会不会真的一个亲属都没有了?”
“不会,”妻子斩钉截铁地说,“要我看,他爸妈都还在。如果他爸妈真死了,他绝不会是那个口气,他是对父母有恨,巴不得他们早点死了,在诅咒他们呢。”
“不见得吧。”
“你想想看,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就算再恨父母,如果父母都不在了,多少也会难过,有多大的恨也能化解了。就算不能完全化解,跟一个外人,平平淡淡地说一句‘不在了’也算正常,但像他这样对谁都带着激烈的情绪说父母早死了的,肯定是有气呢。”
李安泽觉得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他希望妻子是对的,更希望那个叫王龙的孩子能再次出现在诊室里。
3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
周四下午李安泽休息,中午回家经过幸福里,还未到十字路口,他下意识地转动方向盘,驶入了右侧的车道,并从绿化带的开口处缓缓开上了通往工地的辅路。
沿着工地围挡开了一段,在施工大门前,两扇紧闭的铁门把他阻挡在外。李安泽下了车,绕到一旁的门卫房,跟门卫询问起工地的情况。
得知他是想找人,门卫连连摆手,“放你进去是不可能的,你要找人就叫他出来。”
李安泽让助手拨过王龙的电话,对方并没有接过。此刻他再拨也无济于事。他跟门卫打听认不认识一个姓江的或是名字里有个“江”字的分包钢筋的老板,那门卫面露难色:“这工地上少说几千号人,我哪认识那么多?”
他热情地给李安泽支招:“你可以在这等,”说着指着一旁的员工通道,“他们都是从这儿进出,想等肯定等得到。”
李安泽苦笑了一下,就算他等,他也不认识他想找的这个人,几千号人,他总不能一个一个地问吧。
“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吗?”李安泽恳切地问道,眼前这个门卫是个热心快肠的人,托他也许能有眉目。
“钢筋老板?”门卫跟他确认了一遍,“想打听也容易,”他扬着声音说,“那些老板们都是开着好车来的,我给你问问,一准儿问得到。”
“那拜托你了。”说着,李安泽给他留下手机号,让他有了眉目给他回个电话。
作为一个医生,李安泽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他希望能顺利地找到那个叫王龙的小患者,但如果万一找不到,他也尽力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都接着形形色色的电话,却唯独没有那个门卫打来的。
就在他觉得不可能找到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的声音很粗矿,上来就问他:“是谁找我?”
几句交谈下来,他知道了对方叫江明,正是他要找的人。
说到王龙,江明骂了一句:“这小王八蛋,我说他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我寻思着他这是另寻山头去了?感情是病了。病了不会跟我张嘴吗?小王八蛋。”
从江明这里,李安泽了解了王龙更多的情况。妻子的猜测果然没错,王龙的父母都活着,但是情况却积极特殊。他爸爸在他五岁那年因为抢劫和强奸被判了十六年有期徒刑,在里面减了几年刑,去年才从监狱里出来。他妈在他三岁的时候就跑掉了。
“也不能怪他妈,”江明在电话里说,“他妈一个大姑娘,半夜睡得好好的,被他爸翻窗子进去给害了,才不得已嫁给他,生了孩子。”
“跟着他奶长大,他奶奶又偏心他叔家的儿子。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奶奶还要靠他叔给养老。”江明一口气说完,才道:“我也是看这孩子可怜,读书又不行,就老早给他带了出来。”
很多事在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又急着上手术,这通电话便在李安泽对王龙的家庭有了大致了解后匆匆挂了。江明承诺,晚点来医院找他一趟。
当天晚上七点多,江明就来了。李安泽少有的没在下班前再去查一次房。他把江明领到小会议室里,关上门,两个人详细地讨论起王龙的情况。
江明的五官和他的声音保持着一致的粗矿。他先是问了王龙的病情,随着李安泽的解释,他的两道浓眉向鼻梁皱拢,把一双本不大的眼睛挤压得只剩一条缝。
“怪不得跑了,肯定是他女朋友跟他一说,他想着自己活不成了。”江明咧着嘴,自言自语地说:“他想去干啥?”
“他不是没得救,”李安泽强调道,“虽然机会渺茫,但总要试试,他那么年轻,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
“李医生,不瞒你说,”江明掏着心窝子:“我也是十几岁就出来闯荡,这二十多年,穷的苦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像小王八蛋这么命苦的,还真算独一份。你看我也不是慈眉善目的样儿,这事要搁别人,我绝对没心思管,可这小王八蛋是我给带出来的,又听我话,多少我有责任管他。”
他顿了顿,径直道:“他这病得不少钱吧?”
没等李安泽回答,他又道:“辛苦钱、容易钱我也挣了点儿,就算积善行德了,尽我个心儿。”说着,他又咂了一下嘴,“也不知道小王八蛋跑哪去了,我得先把他找到。”
李安泽放了心,问他道:“既然你认识他家里人,能不能让他奶奶或是其他亲戚跟他一起来?手术风险大,万一术中有点意外,没有家人在场肯定不行。”
江明直摆手,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他奶奶前年就中风了,脑子也不清醒,别说来不了,来了也没用。他那叔叔,从小就嫌弃他,巴不得把他赶得远远的,还指望他能来?找他们还不如找他爸。”
“能找到吗?”李安泽有些诧异。
“去年他爸刚从里面出来,听说我混得不错,他儿子又在我这儿干活,就来找了我,说也想找点活干,”江明说,“我没同意,他那号人,别给我惹出点事来。不过,话也没说死,留了个电话,说有活儿了再联系他。”
“他会来吗?”
“会吧,”江明对此倒是很肯定,“他没进去那会儿,儿子还小,听说对他儿子倒还不错,天天把他儿子掂脖子上到处跑。年初来找我的时候还给他儿子带了个礼物,一个半新的手机,也不知道他从哪弄的。让小王八蛋直接给扔了。”
“他爸爸能来当然最好。”事情突然有了这么大转机,李安泽替那孩子感到无比庆幸。
4
出了医院,江明拨了王龙的电话,没想到,这次居然顺利接通了。
前几天,工地上班头儿跟他反映,说王龙好几天没来干活,人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当时并没在意,心想着这小子八成是情场失意,无心干活,就跟工头说,你别管他,让他躲几天懒,要不了两天他就来了。
工头儿不乐意,跟他嚷嚷:“他是你的人,我也不敢说啥。可现在正是忙活的时候,少一个人就少出不少活儿,工期赶不出来,老板你可别怪我。”
工头儿说的没错,况且他这个老板加大哥也要关心一下这小子到底什么情况,便给王龙打了电话,谁知这电话一打,居然两天都没打通。
他觉得事出蹊跷,这小子什么时候敢不接自己的电话了?他去了王龙跟他女朋友的出租屋,屋里没人,隔着窗子看进去,锅碗瓢盆所有摆设都没有变动,说明他们还住得好好的,没有一点出事的迹象。
他当即想,这孩子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可能要离开他另寻高枝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可不吭不嗯地说走就走,难免让他气愤,索性也不再打电话找他。
谁曾想,这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竟然得了不治之症。
18岁男孩患绝症,亲爹亲妈不管,包工头却自愿给10万治疗
电话接通,王龙叫了一声:“江哥。”
江明没好气地吼他:“小王八蛋你跑哪去了?!”
王龙此刻正坐在跨江大桥的桥墩子底下。秋风扫着江面将潮湿的空气扑打在他脸上,他觉得有点冷。吸了一下鼻子,冲着手机吊儿郎当地说:“江哥对不起,我好几天没去工地了,没跟你说。我明儿一大早就过去,你别生气。”
他已经在这桥墩子底下住了好几天。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唯一的乐趣,就是在附近街头巷口的小馆子找点吃食之后,分一份给离他躺着的地方几米外的一个流浪汉,作为流浪汉送给他一床烂被子的回报。
江明找来的时候,王龙又睡着了。被江明踢了几脚,他才醒过来,睁眼叫了声“江哥。”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搁这躺尸。不就是治个病嘛。”江明把他掀开的烂被子踢到一旁,顺势蹲下来,问道:“这几天都在这儿?”
“你怎么知道?”王龙诧异地问,“何小萍去找你了?”
“没有。”江明反问:“她人呢?你在这儿好几天她都不管你?”
“分手啦,”王龙面无表情,看不出忧喜,“走之前给我留了两千块钱,让我去治病,说多的她也没有。”
“怎么不来找我?”
王龙望着江面,沉默了一会:“我活不了多久啦,如果我不能替你干活儿了,你是不是也会一脚踢开我?”
“放屁!老子指望你那点钱活着?”江明照着他后脑勺一巴掌拍过去,还没碰到头,想起他脑子里长了瘤,急忙收住力道,厉声道:“你赶紧给我回去,明天早晨跟我一起去医院。”
“我不去。”
江明不跟他多废话,起身拽他。他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拽瘦弱的王龙跟提小鸡子一样,可拽到一半,王龙突然使力,挣扎着又跌了回去。他迅速地把烂被子裹在身上,让江明无从拽起。
“不就是没钱吗?”江明又蹲回去,难得的和声细语:“你江哥这点钱还出不起?你也不用怕欠我的,等你病治好了,还得替我卖命。眼前这点事算个啥,以后好日子还长着呢。”
“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日子。”
“你看,”江明努起下巴,朝向不远处的流浪汉,“人混成那样都还好好活着呢,你二十不到,说什么丧气话。”
“他是不敢死,怕死了没人给他收尸,做鬼都不安生。”王龙对着流浪汉挥了下手,转头看向江明:“你会给我收尸吧?”
“也不用很麻烦,”王龙认真地说,“等烧成灰,就扬在这江里,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好个屁,这辈子都没活明白,下辈子也还是个孬种。”
江水静静地流淌,暗黑的水面点缀着两侧高楼投映下的细碎金光。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下来,咂摸着对方的话,一任夜风肆意将周遭裹挟。
“你就是在这儿睡成石头,也解决不了问题。”多说无益,江明站起身,不再劝他,只强硬地下了命令:“滚回去洗个澡,明天早晨我在医院门口等你,你要是敢不去,等着我收拾你!”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白天睡得太多,到了晚上,万籁俱静之下人就格外清醒。王龙从那流浪汉不断的翻身中感觉他也睡不着,便起身拎起被子朝他走过去。
“聊几句?”
流浪汉没理他,但王龙确信他听见了。他坐下来,开始一个人絮絮叨叨。从他小时候有模糊的印象,他找奶奶要五毛钱买雪糕,被奶奶臭骂一顿,他一边哭一边看着奶奶把一张五毛钱的纸币撕得粉碎,劈头盖脸地扔在他头上;到他被村子里的孩子们骂杂种,合起伙来孤立他,冤枉他偷鸡摸狗,在放学路上欺辱他;再到他叔把他堂弟沾染的坏习气都赖在他头上,明明是堂弟犯的错,挨他叔打的却是他;一幕幕过往,从他嘴里冷静而平淡地吐出来,仿佛是在讲着不相干的故事一样。
“我这种人,好不容易要死了,为什么还要赖活着?”
“你有家人吗?”王龙问他。
流浪汉背对着他,依旧无动于衷。
“没有家人真好。”王龙羡慕地说。
“我明天要回工地干活了,我不能对不起我江哥。”他执着地对着流浪汉的后背絮叨,“一会儿我就走了,被子还给你,还有这个——”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是何小萍可怜他的那两千块,“这个给你。”
他把钱压在流浪汉枕着的布包下面。
第二天早晨,江明在医院门口并没有等到王龙。打了电话,才知道那小子去了工地,这会儿已经带上安全帽开始清理模板了。
江明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转念一想,这孩子能出现在工地是个好事,至少不是昨晚那不死不活的样子。他现在不担心这孩子会寻死觅活,倒可以暂时不理他,当务之急,他得先找到他爸爸。
有手机号码找人就不是个难事,江明找到王升打工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洗车行。他到的时候,王升正端着水枪对着地上的脚垫滋水。看到江明,王升立刻舔着脸凑了上来。他想过了,江明是个大老板,竟然亲自上门来请自己,这一点让他很受用。看来农民工越来越不好请所传非虚,他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开个好价钱。
待江明说明来意,王升很失望,他拉下脸,再次握住水枪,一用力,水柱打在脚垫上,水花四下飞溅,溅到江明身上,迫使他后退了几步。
“你什么意思?!”江明吼了一句。
“他都不认我这老子,我认他这儿子?!”
“你这是人话吗?他为什么不认你,你心里没点数?”江明嗓门越来越大,“他不是你造出来的?既然是你造出来的,你他妈就有责任管他!”
“老子管他?谁管老子?!”
“不就让你去签个字吗?能掉你二两肉?这字你要是不签,人家医院不给做手术,他王龙就只有死路一条。”江明啐了一口,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你行,你不去,你就等着他死,他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早晚有你的报应。”
“你别跟我扯这些,”王升很不耐烦,“我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我还管他是谁。别说他是我儿子,他就是我爹,我也管不了。你要是找我去给你打工,价钱合适,我现在就跟你走。其他的,你就别多说了,赶紧走吧。”
江明压抑着怒火,咬牙切齿地说:“你要多少钱才会去医院?我给你。”
王升听得真切,一双小眼睛在江明粗糙的脸上巡睃了一圈,感到自己有了拿捏他的武器,便不知死活地开口要价:“五万。”
“五你大爷!”江明挥起拳头照他脸上打去,王升被打了一个趔趄,站稳之后,他倒也没生气,揉着腮帮子说:“最少两万,不能再少了。”
“我操你妈的!”江明不再跟他废话,返身快步上了车,一脚油门迅速离开了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回城的路上,江明开始接二连三地打电话,从老家出来的人不少,保不齐谁还能打听到王龙他妈的下落。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天晚上,王龙亲妈的电话号码便被发到了江明的手机上。
电话打过去,倒是顺利接通了,可一提到王龙的名字,对方便立即挂了电话,再打过去,便再也无人接听了。
5
“如果是这样的话,”李安泽沉默了一会儿说,“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要找他家属来,无非两个原因,其一,颅内手术过程中,患者处于昏迷状态,如果术中出现突发情况,或是意料外的情况,临时需要作出决定,这时候就要有人替患者做决定。所以在术前,是一定要签授权委托书的,患者要把这个权利授予他值得托付的人,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人会是患者的近亲。”
江明冷哼了一声:“但他近亲都不会来。”
“王龙已经年满十八,他有权做任何决定,”李安泽看着江明说,“相比亲人,你可能是他更值得托付的人。”
“你的意思是,”江明指指自己,“你是说这个委托书我也可以签?”
李安泽点了点头。
江明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还有一个原因是什么?”
李安泽叹了口气:“无非觉得他还是个孩子,颅内手术不是儿戏,生死一线之隔的事,他一个人担不起。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江明踟蹰着说,“如果我签了字的话,对我来说会有什么风险吗?”
“法律层面上来讲,不会。但是,”李安泽说,“你有可能会面对来自王龙家属的非难,比如说,假如术中出现提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就需要你来选择是否接受特殊处理及处理方式,这种处理方法可能并没有起到积极的作用,从而导致不好的结果。这种情况当然没人希望发生,但不能排除发生的可能。一旦发生,他的家属就可能把责任推到你身上。尤其是王龙他爸那种人。”
“你是说他借机来讹我?”
“我相信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那你放心,”江明不屑地说,“你以为我这些年是白混的?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对付人渣自然有对付人渣的办法。但是吧,”江明又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事责任太大,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我理解。”
李安泽把江明一直送到外科楼下,临分别前,他跟江明说:“你不要有太大压力,王龙的病情本就不乐观,我也并没有把握说手术治疗就一定能有很好的预后,保守治疗也未必就是坏事。所以,如果不手术,也不代表着对他的放弃。”
“我明白你的意思。”江明感激地上前握住李安泽的手,“我替那孩子谢谢你。”
李安泽由衷地说:“他更应该感谢你。”
江明作出决定并没有用太多的时间,他一直犹疑的是,他的一念之间很可能会决定王龙的生死,而这份生命之重的责任,不是谁都敢轻易接受的。但他想想,他从到工地上当小工,到当个小工头儿带着几个同村人一起闯荡,再到如今成为能同时分包多个大项目的分包商,他为了给工人结算工资,带着几十个工人闹过建筑商;他替模板吊运时被砸死的工人妥善善后,并安顿好他一大家子人……这一步步走来,责任于他早就如影随形,天大的责任又怎么样?抗得过就抗,抗不过就硬抗,这么些年,他不就是这么过的吗?
他再次拨通李安泽的电话,以他那特有的大老爷们儿的粗狂嗓音说道:“李医生,我想好了,王龙这手术必须得做,这字我给他签。但有件事,还得麻烦你。”
江明所说的麻烦还是王龙。王龙从回到工地开始,变得像一个劳动机器,以前说话咋咋呼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性子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一天说不上两三句话,多数时候就是“嗯、啊”几声,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干活,除了吃饭的时候匆匆扒几口饭,连午休都省了。工友们笑他,这是掉到钱眼儿里了,要钱不要命,他也不回嘴,就是干就完了。
江明去工地上找他,要带他来医院,可王龙既不搭腔,也不说话,任凭江明跟在他屁股后头把好话赖话说尽,他也只管干着手里的活儿,淡定的像个世外高人一样。
“他现在就是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江明气呼呼地说,“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年书,劝人这事儿我真干不来。要不,你帮我劝劝他?”
就这样,李安泽再次出现在幸福里的工地上。秋日的太阳虽不似夏日那般猛烈,但毫无遮挡的工地在几个小时的日照下照样从地面反射上阵阵热气,夹杂着灰尘和钢铁的气味,让穿过大片钢筋网的李安泽有一种出不来气的窒息。
王龙看到出现在面前的李安泽很是诧异,虽然他戴着安全帽,脱掉了白大褂,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那个说自己快要死了的医生。
李安泽支走江明,随意问起王龙绑扎钢筋方面的技术,果然,王龙根本就不理他。他索性不再绕弯子,诚恳地跟他说:“你有什么不想跟你江哥说的话,可以跟我说。”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李安泽在周围传来的一阵阵的金属敲击声中再次说道:“如果你不想说,那就听我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医院,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怕欠你江哥人情,而是因为你觉得活着没劲。这个想法很早之前你可能就有,但你还是向往着幸福,你发现凭借自己的双手可以让你摆脱穷困,可以一点一点筑建起你美好的生活,你可以凭自己的力量与过去的人和事彻底割舍,但是突然间,你发现所有的想法只是个笑话,你向往的生活离你而去,你想要摆脱的人原来从来都摆脱不掉。”
一滴眼泪顺着王龙黝黑的面庞滑到下颌,他把头扭到一边,耸起肩膀不着痕迹地擦掉了它。
“知道你自己有多坚强吗?”李安泽说,“即使生活那么糟糕,你还是努力的想要活好。”
“我在医院工作了十年,见过很多活的并不如意的病人,但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无不是挣扎着依旧想活。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那些你想得到或是想要割舍的人,而是为了你自己。听说过一句话吗,既然死都不怕,为什么还怕活着呢?”
“你说的不对,我并不想死。”
王龙的开口让李安泽看到了一丝曙光。只要他卸下心防,一切就有转圜的余地。
那天的下午,李安泽和王龙像一对相识不久却又投缘的朋友,坐在一眼难以望到尽头的施工现场,推心置腹地聊了很多。他们谈到现阶段的医疗手段,谈到人生经验,甚至谈到了医学伦理和人文关怀,王龙像一个不懂就问的好学生,在李安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解释中渐渐打开内心,也让李安泽在探视到他内心的真正需求时,从最初试图劝说他接受手术,到重新审视自己作为医生的立场,再到最后,他彻底改变了初衷。
6
“不做手术了?”江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李安泽十分肯定地说,“我们一直以为,自己是从他的角度出发,替他寻找最佳的治疗方案,却从没想过,他自己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什么?”江明说,“他还那么年轻,心愿不是把病治好?”
“可我们都明白,这个病治不好。”
“不是说手术切除肿瘤,术后再加上其他治疗的话,他是有可能活下去的吗?既然有机会,不该试一试?这不也是我们俩费这么大劲儿的目的吗?”
江明语气见急,干脆减速把车停到一旁。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李医生去跟王龙谈了一下午,谈出这么个结果来。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李安泽说,“我是一个医生,医生最基本的职业道德是尊重患者,任何治疗方案都是在尊重患者意愿的前提下进行的,而不是把我意志强加给他。”
“那小王八蛋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好好活着。”在江明不解的目光中,李安泽对他点点头,以使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并不愿意承受手术风险可能导致的后遗症,也不愿意把钱花在并不确定能延长多久的生命上,他只想在剩下的有限生命里,能好好地活着。”
“你把我说糊涂了。”江明越发不解,“他那瘤子就是个定时炸弹,不去治病怎么能好好活着?”
“下午我跟他聊了很多,他一直都很消极,我也没想到,在聊到临终关怀的时候,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什么临终关怀?”
“简单的说,就是对绝症患者进行的一种医疗护理,它不追求可能给病人带来痛苦的、意义不大的治疗,而是以减轻疾病症状、延缓疾病发展为目的。”
李安泽细致地跟江明解释了什么是临终关怀,并跟他介绍了目前国内临终关怀医院的发展与现状,在这种出现只有二三十年的新兴机构里,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心理师和义工,以专业的手段和良好的服务,通过对绝症患者的身体、心理及灵性的关怀,以求满足他们对生存质量和死亡质量的更高追求。
正是王龙对临终关怀医院表现出的莫大兴趣,让李安泽看到了一个重燃生存意志而不是束手等死的孩子,相比于治疗手段和效果,他更在意能在意识清醒、四肢健全的状态下活着,把钱花在自己从前从来不舍得花的地方,而不是用来延长一段有可能生活质量低下、且不会延长太久的生命。
他不断地追问临终关怀医院的各种细节,医生和护士态度是不是特别好,照顾病人是不是特别仔细,心理师真的很会安慰人吗,他真的能帮人排除心理烦恼吗?生命的意义还能寻找吗?怎么寻找呢?
他目光中露出的神往和话里话外的潜台词让李安泽觉得心酸,这孩子贪恋的其实只是被重视、被照顾的感觉,这种缺失的经历才是他最想要寻找的。如果找寻不到,即使他接受手术,延长一段生命,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资源和生命的浪费,他的内心并不会安宁。
两个人最终达成协议。王龙答应李安泽去仁西医院做最全面的检查,以针对肿瘤性质做保守治疗的方案,李安泽答应王龙,给他联系最好的临终关怀医院。
江明还是不放心,问道:“靠谱吗?”
李安泽不置可否,“我们现在回仁西医院,我带你去找我们科室的蒋医生,她是临终关怀医院的义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尽管问她。”
回到医院,蒋瑞彤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们。江明是个外表粗矿内心却非常细腻的人,关于王龙的情况和临终关怀,他确实有一肚子问题要问,而蒋瑞彤,作为一个在临终关怀医院做了五年义工的神外科医生,对江明的所有疑问都解释得极其清楚。
她告诉江明,虽然目前国内的临终关怀医院还有诸多的不完善,但有一批人,他们有爱心、有热情,正在为完善这项事业而努力。这让江明打消了种种疑虑,并且让他确信,接受临终关怀对于王龙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安排。
王龙去临终关怀医院,选在蒋瑞彤过去当义工的那一天。江明开车带着他,他带着仁西医院的各项检查结果和李安泽为他制定的治疗方案。
半路上,王龙纠结再三才说出一句让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的话,他说:“江哥,你就是我的贵人,没有你,我肯定早就活不成了。”
江明也没谦虚,回他道:“那可不咋滴。去了那儿就高高兴兴地活,就当感谢我了。”
蒋瑞彤在医院门口接到他们,带着他们在医院转了一圈。医院的环境特别好,人工湖的假山边坐着三三两两的人正晒着太阳聊着天。
在穿过草坪的小路上,他们遇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带着一顶毛线帽,帽子下缘的两边缀着两根黑色毛线编的麻花辫儿。她热络地跟蒋瑞彤打招呼:“彤姐姐,这个哥哥是新来的吗?他也是爸爸带着来的呀!”
“对呀。”蒋瑞彤笑着摸摸小女孩的脑袋,跟她身后跟着男人打了个招呼。
走过之后,蒋瑞彤告诉他们,这个小女孩也是脑瘤,已经与病魔斗争了两年,从今年上半年开始,她对所有的治疗手段都不再敏感,医生束手无策,她父母便把她带来了这里,盼望她最后能走的安然。
“小女孩爱漂亮,因为放疗头发都掉完了,就天天带这种有小辫子的帽子。”
王龙扭过头,看小女孩已经蹦跳着走出了很远,秋日的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好像个天使。”他喃喃地说。
蒋瑞彤笑着说,“坚强的人都是天使,你也一样。”(原标题:《医者: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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