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跟家人一起过中秋节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习惯,以为并没有什么的。回去过中秋,无非是一家人一起吃一顿饭,象征性地吃点月饼,赏赏月亮。现在压力这么大,自己确实并不想回家,自从上回跟家父吵过一架后,他绝高的厨艺对在下产生的蛊惑已经轻微了许多。月饼?还没到中秋节的时候,在下就已经吃了好几个了。况且家里的月饼不一定就有这里的好吃吧。只是有点奇怪的是,今年几乎所有的月饼里都有一个蛋黄,在下只是想吃纯纯的莲蓉或者豆沙月饼,但他硬要在里面放个蛋黄,真是无法可想。
今年中秋在下照例没有回去,因为疫情,哥哥也不能回家。这样人分三地,老家只有家父一个人过节(妈妈在哥哥家照顾在下侄女)。吃饭的时候,哥哥在群里发来微信视频通话,爸爸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接,只有在下接通了。无非是问些中秋节吃点什么之类的,匆匆就挂掉了。
吃完饭,在下也去顶楼天台上看月亮。正如所料,月亮比平时大且圆且亮,且时而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高高地悬在天上,普照大地。月亮下面就是高楼大厦里的万家灯火。这个时候,群里突然有了消息,是爸爸发来的一个视频。他不怎么会用手机,拍的视频摇摇晃晃模模糊糊的,原来是他准备的晚上赏月的贡品,一个大竹盘里放了一堆供奉月神的东西。
在下仔细看了一下,大大小小有7、8个果盘。一个看起来就不怎么好吃的青皮柚子,一个西瓜,四个苹果,五个橙红的柿子,一小盘煮熟的黑色菱角,一根完整的刚从荷田里弄来不久通身还带着泥巴的莲藕,一包冰糖,最中间的当然是一盘最应景的月饼。竹盘边上是一对大红烛,几根香,都还没有点起来,再旁边是一封大爆竹。东西不多,也不隆重,大概家家户户也都是这样一些东西。这两年因为气候变化,桂花的花期推后了一个月,所以竹盘里缺少了往年很重要的桂花枝。月饼从往年的一个脸盆大小的大月饼变成了更好吃的市场上卖的独立包装的小月饼。除此之外,这些东西跟以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月饼,在下不知道其他东西跟中秋节都有什么关联。柿子、柚子、菱角可能是应季的东西,要给月神尝尝鲜吧,莲藕可能也是这个原因,但是为什么要有一包糖呢(在下颇怀疑正确操作是一包白砂糖,但是家里一时没有白砂糖,爸爸只好用一包冰糖代替)?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在下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突然特别感动。内心里一种很遥远的、久违了的、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在涌动,原来传统的中秋节是这个样子。
在下脑补着爸爸一个人在老家准备着这些东西,他一个人做了很丰盛的晚餐,却没有人陪,也不知道哥哥与在下在外面这个时候在做什么。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赏月,一个人守着乡下的房子,却还在认认真真地过着节。在下想,哥哥与在下终究是愧对他的,他们这一代人身上还保存着的传统,我们这一代人大概率是不能传承下去了。一想到我们家里以后可能没有人会知道中秋的时候要准备柿子、柚子、莲藕、菱角这些东西的时候,在下觉得特别悲哀,同时又在脑海中搜寻起小时候在家里关于中秋节的记忆来。
小时候对中秋总是满怀期待的,还没到过节的时候整个人就喜气洋洋,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天天变圆,心里不断推算着过节那天是星期几,偶尔会有亲戚来家里做客,叫“送节”。这几天家里零食、糖果不断,品种多样,在下关于糖果的记忆一多半都是在过节中产生的吧。爸爸会提前从集市上买来准备过节的食材,过节用的糕点水果等贡品却是由奶奶张罗。过节那天照例不用上学,在下在外面玩了大半天,暮色四垂的时候才回家,爸爸正在灶房忙碌,烧火的风箱一张一翕,嗒嗒嗒地响个不停。每做好一盘菜,他就端出来,放在堂前的八仙桌上。在下碰到自己喜欢的菜,总忍不住用手拈菜吃,爸爸见了也从不批评。
晚饭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好,在下又跑出去在屋前的空地上玩。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电灯比平时亮的都要早,青色的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冉冉直上,消失在空气中。天气微凉,秋高气爽,今晚的主角——月亮却还没有升起来,可能是被远方的树木房屋云层什么的挡住了吧。
快要吃饭的时候,爷爷照例给在下钱,让在下去隔壁村小卖部买可乐喝,这可乐大人们不喝,是专门给在下一个人准备的。可乐买来,正式开饭。可惜的是,在下已经记不起我们一家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情形。但爷爷跟爸爸是一定要喝一点酒的,在下享受着家中的最高待遇,爸爸会把所有菜色中的精华部分源源不断地夹到在下碗里,边夹边说,“这个好吃,你多吃点”,在下一顿狼吞虎咽,不管不顾地吃饱喝足的时候,爸爸他们刚刚好喝完酒,他就把他刚喝酒用的碗递给在下说,“伟仔,快去帮我盛碗饭来,堪碗(方言,指饭的高度与碗的边缘齐平)就可以,不要盛满了,碗不要洗”。在下就去灶间盛了来,双手递给他,他接过去就草草吃了起来。
晚饭后,也就到了赏月的时候。也是一张大大的竹盘,摆着月饼、水果、糕点等物,不过暂时还不能享用,要等到点完蜡烛、敬了三炷香后才行。必备的仪式举行完,往往最先被我们吃掉的是柚子。爸爸一边用刀破着柚子,一边说着这个柚子是街上哪个老板从哪里进货,如何如何好吃之类的。然而在下却往往觉得柚子有点酸,欣赏不来,而更青睐于比较甜的柿子、桃酥饼之类的东西。
赏月的时候大人们大概是吃着东西,喝着茶,聊聊天,我们小孩子早早在口袋里装满了自己喜欢的吃食跑出来玩了。月亮也慢慢升上来,果然又大又圆又亮,把外面的黑夜照得通明,在外面走路完全不用带电灯,也丝毫不影响我们嬉戏打闹。慢慢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好像有一种说法,爆竹不能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而是要等月亮升起来,对着自家门头的时候才可以放,放完爆竹,赏月的流程才完满结束。然而我们家恰好在村子的最西头,所以每每都是最后一个放爆竹的,往往在下玩了好一阵,还不到放爆竹时候,在下实在熬不住,看了会电视也就睡觉去了。月过中天不久,爸爸也等不及了,赶紧放完爆竹了事。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规矩在下记得不一定准确,因为如果真要等月亮对着门头,未免也太麻烦了些,严格执行的话,可能有的人下午就得早早放爆竹,可这时晚饭还没吃,赏月的流程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有的人却可能要等到后半夜,月亮才能勉强到他门前,这个时候放爆竹,不免把街坊邻居都吵醒,扰人清梦;总之太早或太晚,都不成体统。然而那个时候在下哪里会计较这些,隐隐有了一个印象就一直记到现在。
平常岁月,中秋节就这么过了。倘若逢着要“烧塔”的年份,那可就热闹极了。所谓的“烧塔”,大概是千古流传下来的“秋社”一类的习俗吧。丰收的时候,大家生起一个大火堆,围着这个大火堆唱唱跳跳热闹一番以示庆祝,大概就是所谓的“秋社”吧。然而我们村的“烧塔”可比这个要热闹得多、好玩得多了。
单是这个火堆就不简单,绝不是架起几根树枝了事,而是要准备好几根滚圆粗壮的树干。村干部早就召集了村里会瓦匠的男丁,一天的工夫就在在下家门口那棵大樟树下砌好了两个多成年男子那么高、大概一两米直径的砖塔,在下现在忘了是先把塔建好再把树干放进去,还是先把树干立起来再围着树干砌塔,因为无论哪样,都似乎不容易完成。这个塔现在看起来不过就是三、四米高的一个玩意,平平无奇,然而那时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却是已然是个庞然大物,我们简直无法想象这个东西烧起来后会是怎样一个情景。
吃过晚饭,村子里男女老少就都陆陆续续围过来了。只待村长一声令下,烧将起来。烧之前,村长先从开拖拉机的周幸福家里拿了一两瓶汽油浇在塔里的树干上。塔的底部留了好几个口子,村长说开始烧的时候,大家就在口子里塞一些稻草、枯松针之类的柴火,先把这些东西点着,火势慢慢引到树干上,因为汽油的缘故,树干烧得比平时快多了,不一会儿就哔哔剥剥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一堆火焰在漆黑的夜里格外耀眼。火焰窜出塔顶好几米高,火光从砖塔四面八方无数的格子缝隙中透出来,映得人个个脸上红光满面。大家又不断往塔里面扔一些枯树枝之类的柴火以增加火势,最好看的是有些人从家里装了一些秕谷,这本来是冬天老人家生火笼要用的材料,这会儿为了烧塔效果,也被拿了出来。只见那些人手中紧紧抓着一把秕谷,用尽力气朝塔顶火焰最高处扔过去。这些秕谷一遇到塔尖的大火,瞬间化作无数个火星,一边随着热浪上下翻腾,一边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壮观极了。我们小孩子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在一旁兴奋地大喊大叫,偶尔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往塔里扔东西,往往还没扔,就被父母喝斥不得靠近。
这样的热闹一直要持续到塔里的树干都烧得差不多、原来满满当当的砖塔里变得空空荡荡才告结束。最后的结尾是有些人利用塔里的灰烬来烤红薯跟鸡蛋,夜已经很晚,塔中的火苗也稀稀疏疏,他们带着烤好的红薯或鸡蛋,心满意足的回家了。
然而有“烧塔”的年份是不多的,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在下从小到大,也只9岁那年碰到过那么一回,便再也不曾经历过了。大概是“烧塔”的盛况太过诱人,后来村里有人想恢复,然而无人响应,他只好自己搬砖,造了一个鸡笼一般大小还没有在下高的小塔,塔里面也不是经烧的树干,而是一些细细的树枝,点着马上就会烧完,可想而知这个“塔”烧起来不过就是一个小火堆。然而天公不作美,连烧起来的机会也不给。下午塔堪堪搭好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各自回家躲雨去了。砌塔的人也自觉无聊,连火都没点就扔下这个塔走开了。
在下在天台上,回想起老家过中秋时的情景,脑海里涌动着一些古人的诗句,看着爸爸发的视频,情不自禁地发了一句感慨,“好久没有这么传统的中秋了”,爸爸在群里马上回了一句,“其实每年中秋都要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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