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英沙
乌梁素海是浩瀚的内陆湖。在那里,可以见到晴空下与蓝天白云对峙的轻山弱岭、弯河绿滩,可以见到黄昏时火红的天幕里,黑色大地上浮现的牧人与牛羊马匹黑色的轮廓;可以在毡包帐篷里对酒当歌,可以在大湖边看牧牛流马……
素海边,狼山、乌拉山、色尔腾山、大青山四兄弟共同抬起雄伟的阴山。山下,族人们在节日中欢聚,逢迎远方的客人。这里可以遇见白色的哈达、醇香的奶酒、动人的歌声、欢乐的舞蹈,可以享受手把肉的美味,马头琴的呜鸣,主人公的盛情,贵人般的待遇。
三月,冰雪驱散之后,草原上暖意融融。流过草原的黄河像一个失恋者,到处是碎落的心肺;大地因受孕而鼓胀,种子在柔软的土地上到处发芽;候鸟们胜利地进驻更深的腹地;深林和湖畔,兽类欢跃如过江之鲫,过完冬天的绵羊开始出汗,想脱掉厚衣服。
阴山脚下那一片称为河套的冲积平原,古时候,它有另一个名字:敕勒川。一位威猛的战将曾站在猎猎军旗下放歌,天苍苍,野茫茫,简单朴实的歌词,展现着天高地阔的苍凉,有着如同他的胡茬一般凌乱的刺痛,也有铮铮铁质的硬度。他唱这首歌的时候,恰逢战事新败,他如同单鞭救主的尉迟敬德,护着主上,边战边退。他唱这首歌的方式,也许是长调似的吟唱,也许是rap似的数落。总之,这首歌一直流传下来,连同这一个地名。
无数的游历者都曾提到过乌梁素海边的巴特尔。在蒙语中,巴特尔是勇士的意思。我遇到的巴特尔大叔是一位老牧民,五十来岁,他的身形略胖,肚子显鼓,裹在粗布的蒙古短袍里;浑圆的脸型上有不少的皱纹,眼睛有点眯缝,头发黑而卷曲,由于经常与阳光亲密接触,他的肤色干涸、黝黄、铮亮,他的性格粗犷、慷慨、豪爽,有着一般草原牧民的普遍特点。
巴特尔大叔养了一大群高头大马,数量约有好几千匹。我说他是马头儿,马官,弼马温。他问我,什么是弼马温?我说你知道孙悟空吗?巴特尔大叔笑了。
马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四千多年前,马被人类驯化后,无论在游牧时期还是农耕文明中,都是先民不可缺少的帮手,几乎包办了人类的一切繁重险恶的工作,包括大规模战争,一般族斗,以及牧人之间的抵牾。
古代少数民族地区,大宛、乌孙,皆出骏马。古时候连狗与兔子都有名字,狗子姓韩,名子卢,兔子复姓东郭,名逡。马的名字就更多。良马有乌骓、赤兔、八骏、九逸、天马、宝马、千里马等雅称,骏马的蒙古名字叫哈日阿都。原始的蒙古马腿短、脖子短、偏矮小,现在都不见了。眼前这些马匹,显然是改良后的新马种。
解放初,中国陆军曾大量使用军马。战马的来源,主要品种为苏联大批引进的种马和多年培育后改良的马。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中国陆军部队有十余个骑兵师,一千二百万匹军马。八十年代末,陆军跨入了摩托化时代,大批战马退役,各种最新式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开始完全取代马匹。
由于数量太过庞大,军马退役后,大批转为了民用。它们到了地方上,开始从事生产、运输等工作。而那些长相英俊、健壮的优良后代,则被优先选为赛马进行培养。
绿草遍野,清风徐来,漂亮的蒙古包如雨后蘑菇,青翠、红艳、金黄、洁白,种在绿地上,看得人入眼入心。流过的河流倒影着天的颜色和云的蕴积。蒙古包的后面,所有的马群都被木栅栏围着,那些马匹有的在埋头啃着绿草,有的在嬉戏,有的踟蹰着,马蹄陷没在深厚的草丛里。展眼一望,历历可数。
巴特尔大叔是识马之人,他的马群里,没有一个孬种。矫健的蒙古马拥有高大的身躯,长长的颈项,脖子上的毛油亮亮的,一绺绺有条理地垂挂着,柔顺的鬃毛和飘逸的尾巴,展示出雄壮和力量。马的脸呈长目字形,呈现出一种刚毅、沉静和专注的表情。骏马的眼睛是澄澈的,眼神像一潭深泉,或者明亮的湖泊。我慢慢靠近那一汪清水,它们像是见惯了生人,竟然波澜不惊,泰然自若。
我想,马群是不安分的,它们也想追着风跑,追着雨跑,追着云跑,追着雪跑,追着太阳跑,追着星星跑。可是巴特尔大叔害怕它们跑起来会丢失自我,或者被窥视的狼谋杀,入夜即将它们拴在栏里,牢靠地锁住。马群精力过剩,有太多的脚力不能跋山涉水,有太多的热量不能挥洒出去,只能被浸泡在飞跃的梦境里。
这时,一匹藏青色的小马驹突然高昂起头,向着苍穹“咴咴咴”地嘶鸣几声,整个马群顷刻骚动起来,有的扬蹄前刨后踢,有的前蹄腾空,后腿直立,肆无忌惮地展示着曲线美和形体美。它们这么着急地表现,可能是将我当作选马的人了。
曾读到,古龙笔下的黑珍珠是大漠之王札木合的女儿。她胯下的良驹就是黑骏马。楚留香对黑骏马说,带我去找黑珍珠吧。草原上,黑色的骏马一般很稀见。在内蒙与青海的交汇处的草甸,却养着无数乌亮的良驹,那儿是黑骏马的故乡。
这时,马群里有匹黑色的成年公马,它高扬着头,黝黑有神的大眼睛里闪射着精炯的目光,缰绳在栅栏上绷得笔直,却勒不住它跃跃欲奔的步伐和劲头。我看到了它的眼睛,瞬间懂得了它的心意。于是拿开木栓,解开缰绳,想看看它到底会跑到哪里去。
巴特尔大叔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毕竟我是客人,他只能无奈地笑笑。我只放出了那匹拖着缰绳的黑马;它离群而出,却并没有跑多远,只跑向了一座小土包,呆萌地站着,面无表情却若有所思,鬃毛和马尾一绺一绺扬起。光看它匀称高大的身材,无与伦比的强壮和俊美,它作为这群马的首领便当之无愧。
黑骏马,它站在撩乱思绪的风中,那一刻,它的想象一定象风一般飞舞。从那儿,它可以看到草原上更远的地方。它仰头向天瞻望,忽又俯首沉吟,在太阳的映照中,马的轮廓显出金红,燃烧着火焰般的光彩。
马匹仍在撞栏。巴特尔大叔索性将栏中的马匹全部放了出来。
马群呼隆一声,藏青色的、栆红色的、浅黄色的、深褐色的马匹在牧人的吆喝声中踏踏踏地滚滚而出,它们的咯有声的快捷与颠簸,就象心跳的节律,或者扑击擂动的急促鼓点,铿锵地捶拄在湿漉漉的浅草滩上,引起碧浪涛涛的恢宏旋律。
黑骏马见伙伴们都出来了,扭头向远方跑去。它是高贵的名马,是无主的英魂,奔腾起来四蹄刨风,翻飞的马掌亮如刀锋;它是闪电与雷鸣的亲生儿子,一道黑色闪电足以将草原劈出直线,墨龙在飞,青草在摇,劲风在舞,平滑的小山包在蛰伏中呼吸蠕动,远方的原野在颤抖,绿垠中攒动的黑影显现出无比的洒脱,洋溢着猛火般自由的热情,远远地将马群甩在身后。
黑骏马蹿到一个高坡,闯进翻覆乱卷的云雾中,身体上鬃毛飞扬,每一根马毛都历历可数,黑色的皮毛乌青发亮,它高昂地唳啸了一声。
听到呼声,那些马如梦方醒似的,立刻向着黑骏马的方向奔去。蓝天不动,白云不动,草原不动,山峰不动,动的只有马群。黑马出而群马空,黑马驱而千骑随,汹涌的潮水后浪推拥着前浪,夺堰的洪流滚涌轰鸣,大地在马群的飞奔中震颤。它们全都奔到那个高坡下,停住了脚步,仰望着黑骏马。
我没有看错,它果然是万马之王!
忽然想起了纳兰容若的诗句:“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我顿然惊觉,诗词歌赋,无论古意今意,此情此景凝成心结,竟然是那样的贴切相似。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qiantuxiezuo.com/634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