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英沙
八月,我乘一架银色的云朵落地,真实而又踏实地站在草原上,一望无边绿,仰视浮云白。
天空像丝绦和旗帜,条理分明地呈现灰、蓝、白三色,一边荡漾,一边起伏,一边飘扬。太阳从丝丝云影中滑出,云丝像老烟鬼吐出的青而白的烟,轻轻地笼上去,又如渔民打了一兜围网,细腻地囊括着那轮金色,所有的网眼都有且无形,疏可走马,密不透风。
比城市更广阔的是江湖,比江湖更宽广的是原野,比原野更广袤的是大地;大地是很神奇的,可以种植粮食五谷,可以滋养万物生灵,可以建设家园城池;草原推延八极,囊括四荒,特色就一个字:大,大得无边;它有无边风月,无上阳光,无量彩景,是大地母亲无私的给予。
有人说,动物是见不得辽阔的,那些小猫小狗,或者牛羊、马匹们,见到广袤的草原会发疯,骆驼见了沙漠会自然地蹽腿,熊猫看到了宽广的雪地会撒欢和打滚;我曾在电影和电视中看到过急疾跑过的羊群和马群,它们聚众而行,啸众而驰,永远停不住脚步。人却不是这样,人是理智的,面对一切,只会理智地思索,想得比沧桑更远,比悠久更长。我在绿色的山包上,站成了一根套马杆,孤零零地看着遥远的天际,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着心胸。
我曾在阿拉善的戈壁滩上猎奇探宝,在腾格里沙漠中寻找水源,在巴丹吉林的海子边历览夕阳,在额齐纳的胡杨林旁燃起篝火。我记得阿拉善的边缘地带,见过那些金色的大漠、湛蓝的海子、肃穆的寺庙拼装的凄美画卷,它们淑媛地伫立了千百年,带着穿透万事万物的冷峻与深沉。
我曾在鄂尔多斯大草原的夜晚里留连,那时天地无边,繁星无数,它们像看热闹的观众,用闪动着的奇特眼光盯着我的举手投足。我在穹宇下孤独俯身,趴伏着倾听沃野的每一泓心跳和脉动。
我曾在繁盛的科尔沁大草原徜徉,在清雅的乌兰察布看日出。早晨的内蒙,样子都很草原,翼展模糊而且不修边幅,从深绿到浅绿,从浅绿到芽黄,从芽黄到金黄,曲线次第平推,就象一个眩晃燎眼的白日梦。
大地发电似地亮着,一层层、一片片的光晕蒸腾成雾,青葱不平的草原像乳娘隆起而饱满的胸部。太阳平稳地着陆,天空发着火红。早起的骑手从雾中一闪而入,策马而飞,矫然若风,他奔逸绝尘,跑进了烁烁碎叠的阳光,他举起酒水袋狂饮,马蹄踏得露珠飞溅,沾湿了飞扬的衣袍。
草原上有着谜一样成熟的油菜花、火红的萨日朗、紫色的串串红和多姿多彩的野罂粟。野花盛开的季节,花儿从山坡一路开下去,一直开到毡房和蒙古包的旁边,废置的拴马桩和勒勒车因风雨剥蚀而腐坏,长出黑蘑菇,屋顶上飘散着淡青色的炊烟。
那天下午很安静,地广人稀的地方,声音悄然下沉,陷入寂寥,装出一副奇异且安宁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夕阳,它倚依在大草原山峦平滑的豁齿边上,弹性十足,欲堕未堕,欲走还留。它的轮廓硕大无比,样子金碧辉煌,它给以绿色为主调的草原、草原上的牛羊,以及那些玉米田地和野森林全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野草,它们像海洋,像地毯,像巨大的床单;夏荣秋枯,冬去春回,它们一茬又一茬顽强地生长着。再干涸的土地也会有草籽发芽,再坚硬的岩石上也有野草扎根,再荒僻的戈壁也会有绿意盎然。此刻,它们也因太阳的光辉而更加绿得发亮。
其实很多野草是人畜无害的。蔬菜的前身就是野草,后来,人只吃蔬菜,野草便成为了牧草。牧草再生力强,富含各种微量元素和维生素,是马、牛、羊们的最爱,繁茂的盛夏季节,牧草可长到一米多深;草原上食料丰富,动物们因此膘肥体壮。
以草喻人古已有之。《孟子·离娄上》创造了一个词叫草芥,古时候平头百姓自称为草民。蒙古族人时常会说,他们就是大风吹落在草原上的种子,他们落地生根,坚定地在泥土中上下舒展,顽强地钻出头角,吸食着朝阳雨露,在大地上像云一般流动。
蒙古百灵是一种很轻灵的鸟,它可以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也可在高天上飞翔,俯瞰大地。百灵鸟的外表很普通,有点像麻雀,声音却铃铛一样悦耳动听。
事实上,整个季节我都在反复听着一支曲子。它的语言很晦涩,它的音调很悠远,它的情感很凄婉,带着孤亢的旋律,里面仿佛隐藏着巨大的忧戚。
就在那一个下午,我又听到了它异乎寻常的声音。我想那一定是蒙古百灵在歌唱。我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这个下午对我来说是一个大日子。在天地隽远的背景下,它如一道急流冲击而上,掠过高山和瀚海,穿过戈壁和沙漠,流淌在草原的天空;我的耳边只有这支曲子的声音,排除了其他一切的声音。
一个老牧民曾告诉我,这首歌名叫《黑骏马》。
其实,蒙古族的长调还有很多。
可我认定,最好听的就是这一首。
蒙古族被称为马背上的民族,能歌善舞,同时也是多愁善感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歌唱黑骏马,我对此知之甚浅。关于黑骏马,我看过一些有关的诗与歌,还有张承志的小说原著,以及一部以小说为原型命名的叙事电影。我看到,被具象化后,它是小众的,平民的,媚俗的,与我内心的黑骏马相去甚远。
只有这亘古如一的歌声,是最原汁原味的真情流露。
长调的歌声就像扯起了一面招魂幡,声声鞭辟摧醒那些地底沉睡的古老幽灵;它像一支蒙古长箭,射透我的胸膛,滚烫地注入了我的内脏,使我百感交集,愁缠蔓结,肝肠寸断。它弹性十足,任意地将我的思绪压扁或拉长,捏塑着入世的秀挺,或者出尘的决绝。我的灵与肉发出撕动的裂帛之响,根本无法把握那摇颤的箭身带来的虚幻而强烈的剧痛感。
我觉得自己在无法醒却的梦里狂奔,在梦中,我看到了古老高原上大河奔涌,大荒如此静默,四野苍旷雄奇,年迈的额吉在草原的蒙古包前盼我回归。寒冷中的披风戴雪,满身满头的银白,偶然的遇见与必须的遇见,生命的长成与死亡的虚空,一切的得与失、胜与负都失去了意义。血脉是无尽的雾幕下的水煮黄河,我要与野草们同生共死。
天地如镲,裹携着清脆的金石之声,它是空气、光亮和万物的集结号,它们无比痴缠而吻合,演绎一场活剧;忽而乌云盖顶,暴雨如砸,忽而又蓝空万里,晴明如镜;地平线夜色纷涌,蒙古包前篝火彤燃,草原上旌旗漫卷,蒙古刀撞击出铿锵和闪亮;世世代代的族人在这片土地上纵马横行,为了水源或者领地争斗,有体面的相爱相杀,也有背后的烛光斧影。
大地传来了隆隆雷声,声音发自高远的天际,雷声里博大精深,里面有风忽扇的声音,有雨砸在原野上的声音,有鸟高飞低回的欢啾,还有驯服的四肢兽与野生的四脚兽的嗥叫与和鸣,更兼着其中的人声鼎沸;象是无数战鼓咚咚震响,又象是无数战马嘶叫得得奔腾。整个草地都在颤动,像大军移行之后大地的回响。
噢不。仔细听听,这声音竟然是来自我的身体,我的头脑和胸怀里轰鸣作响,我的皮囊和内脏在助威呐喊。
我的心与这谱天颂地的歌声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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