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胜波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农村度过的,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和那时众多的农村孩子一样,挖过数不清的野菜,也吃过很多的野菜,可以说我身上流淌的血液中蕴含着野菜的营养元素,我对家乡的野菜怀有别样的感情。
挖野菜首先要能识别野菜,我是跟我的母亲学会了识别野菜,知道了许多野菜的名字,明白了哪些野菜可以吃,那些又不能吃。
母亲出生于一个丘陵村庄的贫苦家庭,她幼时姥爷早逝,姥姥拉扯着四个未成年的子女艰难度日,家里仅有的一亩多薄地打下的有限粮食,缴了苛捐杂税后所剩无几,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长年挣扎在饥寒交迫中。母亲整天和姥姥挖野菜、撸树叶,把野菜、树叶掺上少量粮食做熟,全家人用以充饥果腹。“幸亏有野菜和树叶,救了全家人的命。”母亲经常如是感慨。96岁高龄的母亲,现在依然喜食野菜,她常对我说:“我和你舅舅都活到九十多岁(舅舅享年99岁),年轻时我们吃不上饭,靠野菜活命,看来野菜真是好东西,能让人长寿。”母亲对野菜情有独钟。
入学之前,我常跟随母亲到野外挖野菜,她拿着挖起的菜,告诉我它的名称,人能否食用,教我认得了荠菜、苦菜、马剂菜(音,即马齿苋)、齿齿菜(蓟菜)……等几十种野菜。其中有些野菜我只认识它们的形状、知道它们奇里古怪的俗名,至今也不知道它们的学名,如破棉袄、雀脑子、和尚头等等。母亲还教我有些野菜千万别吃,比如说“廷里稞”(音,不知其学名)有剧毒,有句俗语道“吃了廷里棵,等不到刷锅。”是形容人误食廷里棵,中毒致死之快速。
家乡有广袤平坦的肥沃田野,有葱茏茂密的梨园,绿水长流的小河旁有林木茂盛的河套,这些地方非常适宜野菜生长。每当春天来临,春风吹绿了大地,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各种绿莹莹、水灵灵的野菜次第生发,茁壮成长。在田间地头、溪畔沟侧,在梨园的沙地上、河套的树下,荠菜、苦菜、白蒿、蒲公英、齿齿菜、马齿苋、面条草、小扫帚(地肤)……按照各自的生长节气,迫不及待地冒出头来,伸展着翠绿鲜嫩的腰身。春天正是食用野菜的大好季节,大自然无私地馈赠给人们绿色美味,其时漫山遍野到处可见采挖野菜的人。在物质贫乏年代,人们不图用野菜养生,只是用它佐餐和替代粮食果腹,以省下买蔬菜的钱,节余下有限的口粮。
春天到初夏间,每逢星期天,或者在放学后天还没黑时,我会约上小伙伴,拐着篮子,带上撬刀、小锄,到田间、果园、河套挖野菜。我们嗅着泥土的芳香,剜起一棵棵绿意盎然鲜嫩水灵的野菜,心里惬意极了
在众多野菜中,我最爱挖的是荠菜、苦菜和马齿苋;我还喜欢采摘皎白如玉的刺槐花、绿中带白状似钱币的榆树钱、籽粒密集微黄似金的柳枣儿(我把采摘树上的美食也归类于采野菜)。
荠菜是春天早发的野蔬,它翠绿、鲜嫩,营养丰富,香味独特,是人们普遍喜爱的上乘野菜,其生长范围很广。
苦菜也是早春野菜,喜欢生长于梨园沙土地上和庄稼地畦梗上,它有三种品种:一种长有窄长锯齿状叶子的就叫苦菜;一种茎直立叶片锯齿状偏斜里半椭圆形,学名称苣荬菜,家乡称它曲曲芽;一种叶短呈椭圆形,每株长有四、五片叶,根很粗,像人参状,俗称“掌地”。
马齿苋,俗称马剂菜(音),枝茎淡绿色或带暗红色,平卧伏地,叶小呈椭圆形,状似马齿,茎与叶肥厚多汁,汁水润滑黏稠。马齿苋生发较晚,春末夏初才登上餐桌,其生命力强,有“不死草”之称,地瓜地、花生地、菜园里,空地的草丛间,到处可见它的身影。
我挖荠菜和苦菜,总是把它们连根完整地挖出,荠菜根笔直、白白的,苦菜根微黄、弯弯曲曲的,两者的根都脆生生的,有独特、浓郁的清香,味道比它们的叶子要好。
物质条件丰富的时代,人们食用野菜图的是尝鲜,追求味道和营养,做野菜往往是精工细作,加上肉类、食油和调料又炸又炒,反而减弱了野菜的原汁原味。物质贫乏年代,野菜是人们填饱肚子的食物,人们没有条件也不舍得加配料把野菜做得精致、奢侈,对野菜的烹制加工简易而朴素,倒是保留了野菜原始的清香鲜美。
母亲加工烹制野菜有多种多样做法,家人都喜欢吃她做的野菜。
做野菜小豆腐,家乡称作馇渣(音)。把野菜切碎,把水泡过的黄豆在石磨上磨成豆沫,将野菜掺入豆沫中,放进少许水泡豆瓣,再加适度的水在锅里熬煮到水分将干,即成为小豆腐。适合做小豆腐的野菜较多,最好吃的是苦菜、马齿苋做成的。小豆腐食之口感好,把野菜和黄豆两种不同的清香揉和在一起,香味独特,味道鲜美。乡亲普遍喜食野菜小豆腐,每到春天野菜繁盛时,村里大街小巷不时飘散洋溢着小豆腐的香气。
蒸食野菜。野菜放入少许面粉及食盐上锅蒸熟,保留了野菜的原始清香,口感软糯滑润。适合蒸食的野菜甚多,有荠菜、面条菜、小扫帚(地肤)、刺槐花、榆荚钱等。
生吃野菜。适合生食的野菜有荠菜、苦菜、马齿苋、野蒜。生食方法有:凉拌,把荠菜或马齿苋洗净切小段,放入食盐、酱油、香油(后来有了味精)等作料,稍加搅拌即可食用;在此基础上,如果在马齿苋中再加上捣碎的蒜泥,便成了蒜拌马齿苋。还有野菜蘸酱,把根、茎、叶齐全的整棵苦菜、荠菜、野蒜洗净,蘸着面酱吃,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苦菜(三种苦菜皆可)与面酱堪称绝配,用苦菜蘸酱,使苦菜伴有苦味的清香和家制面酱的咸味鲜香相结合,味道鲜美,口感爽脆。家乡流传句俗语“曲曲芽,蘸酱儿,老婆汉子撵趟儿。”起初我不懂其含意,经大人解释我才明白俗语意思是:苦菜蘸酱非常好吃,以致于夫妻间相互追赶争着吃。“撵趟儿”即相互追赶。
烀荠菜饼子。把荠菜切碎掺入玉米面中,团成饼状,贴在锅边烀熟;榆钱也可做玉米饼子。
另外还有摊野菜饼、煲野菜汤、熬野菜粥等做法。
用荠菜包水饺,用马齿苋、面条菜、小扫帚、刺槐花、柳枣儿等包包子,都是鲜美可口的美食,足以令人大快朵颐。但往年很少有人包野菜水饺和包子,只是偶尔为之尝尝鲜,为的是省下有限宝贵的白面和食油,用于过年过节、家中办事及招待来客。
有一奇怪现象,有些野菜,如蒲公英(俗称步步丁)、野苋菜(俗称人青、食田谷)、茵陈(俗称饽饽蒿)、麦蒿(麦里蒿)等,营养丰富极具养生价值,当下备受人们青睐喜爱,市场价位高达蔬菜数倍,平日极难挖到。可是这类野菜当年却几乎无人问津,很少有人采挖食用,我想可能是这些野菜味道不突出,不及荠菜等鲜美,当时人们又不了解它们的养生功效,所以才少有人采食。
五十多年岁月悠悠而过,许多儿时挖野菜的情景已成过眼烟云,模糊或消逝了,但有两次挖野菜的经历我仍记忆犹新,回想起来如在昨日。之所以令我难忘,是因为事情发生于不平常的年代,当时野菜成为人们救命之物。
难忘的两次挖野菜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刚上小学时。人们缺粮断炊,只好以野菜、树叶果腹充饥,凡能吃的野菜和树叶都被采摘罄尽,难以寻觅。
一次是学校放秋假的一天,母亲要我去挖野菜。我挎着篮子,在农田和果园地里转悠大半天,腿都走疼了,只剜到没遮住篮底的几棵野菜,天快晌了,只好心情沮丧地向家走。走到村西一块庄稼地旁,我忽然看到地头和沟坡上绿油油的一片,我心中一亮,走到近前细看。只见地上密密麻麻长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植物嫩苗,有半拃高,三角形的叶片翠绿欲滴,茎呈暗红色。我弯腰拔起一株,看它的根白白嫩嫩的如刚发出的绿豆芽晶莹剔透。我尽管不认识它,但看其样子心想可能好吃,不管怎样先拔回家去,让母亲辨别,不能吃再扔掉。于是我便把嫩苗悉数拔起,装了满满一篮。走到家门口,看到正在院子里干活的母亲,我喊道:“妈,您看我挖了什么菜,好吃吗?”母亲看了下篮子,惊讶说道:“这哪儿是野菜,这是荞麦的苗儿,你是从哪里拔到的?”荞麦,我只是听说过是一种粮食,今天总算认识了它,心想自己一定做错事了,便向母亲讲了经过。母亲说:“傻孩子,那是人家种的晚茬荞麦,到老秋时收成,你怎么能拔了呢?”我说我是不认得才当野菜错拔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母亲说既然拔来了,也不能扔掉浪费了,荞麦苗是可以吃的。又严肃她叮嘱我,今后不能再干这样的事了!
年逾九旬的母亲,近年记忆力衰退,许多往事早已忘怀,但我拔荞麦苗的事她牢牢记得,老人有些唠叨,她常常心情感慨地回忆起这桩往事。
另一次是春季的一个星期天,我到村外挖野菜。广袤的田野里,到处可见低头专心寻觅野菜的人。我在几块麦田里转了好久只挖到几棵野菜,便赶向临河的河套,想去采点能吃的榆、柳的嫩芽叶。河套里也有许多人,在遛达着寻找能吃的东西。一棵棵高大的榆树、小叶杨树被砍得光秃秃的,就剩树梢几根枝,树下草地里也难见野菜的踪影。我转悠多时一无所获,心情失落,便信步向河边走去,那是我平时爱去的地方,我要去消散一下郁闷的心情。
河滩上丛丛低矮的河柳,有的枝丫光秃秃的,有的挂着稀稀落落发黄的老叶。蜿蜒南去的小河荡漾着银色涟漪淙淙流淌,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游动着一群群柳叶般大的小鱼。我忽然看到在远处河中间,有一片凸出于河面的“小岛”,“小岛”泛着绿色,我心中一动,向那个方向走去。在与“小岛”相对的河边,我看到那是一片淤积于河水中的土地,上边生长着一片小河柳,还有绿油油的小草。我顿时兴奋起来,想到河柳上一定有嫩芽、叶,便脱掉鞋挽起裤腿,涉水向“小岛”走去。河水没到腿肚,凉凉的有些冻腿。一会儿踏上“小岛”,只见其面积只有两铺炕面大小,上面长满了密密的一尺多高筷子粗细的小河柳,在河水滋润下,河柳上缀满了葱绿的芽叶。是密集河柳的根系巩固了“小岛”的沙土不流失,形成了河中“绿洲”。我彷佛发现了“新大陆”,心中喜悦,忙蹲下身挨棵撸河柳的芽叶,嫩绿的芽叶散发出清新气息。忙活一阵,我撸下了所有河柳的芽叶,篮子也平口了。回到家母亲看到满满一篮葱绿水嫩的柳树芽叶,也是非常喜悦,晚饭全家吃上了清香可口的柳叶菜团。
大约过了十几天,我又到那片河中绿洲撸了一次河柳叶,不过这次柳芽叶没有上次那般饱满,只撸到多半篮子。又过一段时间,我第三次踏上那片河中“绿洲”,却看到所有河柳枝条上光秃秃的,细看有刚撸过树叶的痕迹,知道有人也发现这片“绿洲”上的河柳来撸嫩叶了,心中不免怅惘。不久到了夏天,暴雨之后发了河水,“绿洲”被大水冲得荡然无存。
儿时的挖野菜是萦绕在我心头抹不去的乡愁,虽然时隔久远,但回忆起当年挖野菜的情景,好像又嗅到家乡泥土的芳香和野菜的清香;回忆起吃过的野菜,那风味独特的春天大自然美味,依旧使我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回顾饥荒年月采食野菜的经历,则令我倍加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感恩我们伟大的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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