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乡下做教师那会,老教师一直提起镇上大老郑的面条。词语简单而粗暴:“打嘴巴子也不丢”。
越是简单,越是了不起。
大老郑是人民饭店的。似乎所有的地方都有人民饭店,但大老郑只有一个。
那时还没有双休日,要吃上一碗“人民饭店的面条”,必须要等到星期天早上才行。
老教师说星期天早上太拥挤了。需要等。等也是制造口水的过程。
我实在低估了这“等”的时长。我是星期天早上七点半去的,等面条到我的嘴里已是快十点钟了。也就是说,我一共等待了两个多小时。虽然我饥肠辘辘,口水咽了一口又一口,但我还是觉得特别值得,等于是看戏。一场由一碗面条引起的大戏。主角是那个叫大老郑的师傅,不是文戏,而是武戏。
大家在排队。有桌子的早坐下了,没有等到桌子位的就看大老郑下面条。他个子不高,两只耳朵上各夹了一支老食客们敬上的烟。他的脚下垫有一块青石板。穿着一件印有红色“人民饭店”的白褂子,褂子前面有个口袋,袋里是老食客的敬烟。
灶是大灶,大灶前的两口锅,一口大锅里是永远沸腾的水。大锅边是清水锅。大老郑师傅两只手里各有两件武器,一件是特别长的竹筷子。一件是长柄的漏勺,这是用竹编的漏勺,一勺正好一碗三两面,面条煮熟后浮起被大老郑用竹筷子捞到观音斗里,下面的“武术”表演开始了。嘴角叼着烟的大老郑首先连同漏勺和面条一起迅速“按”到冷水锅里,冷却好的面条和漏水再迅速甩干,那甩干有好几下的,的确是需要力气的,甩干的水一直会飞到大老郑头上的屋梁上,灰黑色的屋梁边已有明显冲刷出来的“瀑布抽象画”。
大老郑除了照顾锅和面,还得和大灶后面的烧火者沟通。他的沟通完全是在粗话骂人。当然也等于他在骂他手中漏勺里的面条。
被骂得完全没了脾气的,也就是完全被沥干的面条,接着被大老郑安放在排在一边的碗中,碗中没有汤,仅有猪油、蒜头、生抽和味精。面条到手必须赶紧拌,吮吸了佐料的面条一边拌一边在“长”。新鲜的生抽原来是酱红色的,被面条一“激”,酱红色完全消失。面条和佐料合二为一。
一碗好面条就这样诞生了。
筋道,有味,真的是“打嘴巴子也不丢”的好面条啊。
就这样,我彻底被大老郑的干汤面征服了。
老教师打趣说,真正是有味呢,那是他嘴巴上掉下的烟灰加了“料”。
似乎是对的,又似乎不对。屋梁上还有冲刷下来的灰呢。反正看不见。吃下去也没事。反正我是爱上这碗面条了,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去排队,“看”大老郑的武侠戏,吃他的干汤面。
大老郑每天下面的时间是早上五点多钟,天不亮的时候,有赶轮船的,做生意的,等到我去人民饭店吃面条,已经是第四五拨了。
每每忙到10点多钟,大老郑才能歇手。
歇手后的大老郑会扔两支烟给灶后面烧火的老洪。这个耳朵不好的老洪总是被骂,但大老郑不允许经理开除老洪。经理讨厌这个老洪喝酒,更不想看到老洪偷吃客人剩下的。大老郑就让老洪躲到灶后面吃。当然,还是要骂的。也不能开除的,开除了之后,这个老洪会饿死的。
很多年之后,大集体性质的人民饭店关门了。
下了岗的大老郑盘下南河桥口的粮贸酒家,老洪也跟他去了,但不用烧火了,改为值夜班。
不用柴草了,都用煤炭和鼓风机了。
大老郑甩干汤面的力气一点也没小呢。(庞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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