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
敬爱的父亲:
我又梦见您了。梦见您躺在老屋的床上,只看得见盖着的被子,看不见您的人。您可知道,我很想再看看您的笑脸、您亲切的眼睛。可是,梦里没有让我见到,只隔着屋子听到您的声音。您的声音还和曾经一模一样,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让我听了就感觉到安心。您正在与屋里一个年轻男子说话。年轻男子在发脾气,说再也受不了这里,要走。您好言好语劝慰,说:你要走自己给她说去。我站在屋外听见了。我推开门走进去。那一瞬,我知道您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所以,我很想看看您。可您将被子蒙在头上,不让我看。我只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幽怨地看着我。他似乎是您叫回来的——啊!现实生活中的不幸,想不到您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看见,也能感应。
我醒来后,心里酸酸涩涩。虽然尽最大努力忍住了。但眼泪还是没法控制,滚下眼角。父亲,我现在已经很坚强了,不会动不动就哭,也不会在梦里大哭,更不会想到您就哭。我有很长时间没有想到您了。如果不是做梦。我想,我不会再这样。当然,偶尔翻到您留给我唯一的那封信时,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您走后,除了那封信,我没有留下关于您的任何东西。
那封信可能被我遗忘了多年,是在打扫卫生时无意间从书架的角落里翻到的。信已经泛黄,信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墨迹已经透过纸张晕开。我打开时,没有想到是您曾经给我写的信。当那个带金旁的“铃”字闯入眼帘,我如遭雷击。这个世上,没有人如此称呼我。这个“铃”字是您对我的专属称呼。这是小时候您给我取的名字,你说带金的“铃”字是寓意以后有钱的意思;带金的“铃”字是铃铛的意思,铃铛能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非常好听;您还说我命中缺金,取一个带金的字,命就会好起来。可是那时候上门登记户口的人,没有什么水平,也没有问清楚,就擅自做主给我写了王字旁的“玲”。后来您也没有找那人纠正,您说:王字旁的“玲”字也很不错,聪明伶俐。但您给我写信时,从来只用这个“铃”字。
信是我上中专时您给我写的,内容是讨论我要不要拿毕业证的问题。那时是我上中专的最后一学期,因为在第三学期时生病休学,再回来上学后就一直没有钱缴学费。我旁听了三个学期后面临着辍学。您和母亲为了给我治病,上矿山去挑矿,不仅要缴我的医药费,还要送弟弟妹妹上学。我写信给您说学校要补缴学费后才能拿毕业证书,问您是什么想法。当然,如果要拿毕业证书,就必须得补交那3680元的学费;如果不拿毕业证书,我就得马上离开学校。这封信,就是您给我的回信。信中您说很愧对于我,没有做好一个父亲的责任。您还说您自己没有本事,连一个中专都不能送我念完。您先是自责,后说了家里的情况——其实那些情况您不说我也心知肚明。再是安慰我,说孩子,你要明白,毕业证不是你生命的全部,那只是你生命中某一段学习的总结,它不能代表什么。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姑娘,我相信你,是金子走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至今我还能想到收到信的那种伤心。我当时恨您、怨您,甚至觉得您不爱我。您一点都没有考虑我的实际情况和感受,也从来没有考虑我的未来。是的,如果您多关心一下我的前途,或许我就不会只是念一个中专,而且还拿不到毕业证。为此,很长时间,我都不想与您说话,也不想亲近您,我看到您甚至都觉得心里堵着一块石头。
事实也证明,因为没有毕业证,我无论走在哪里,就业上都受到阻碍。我的同学们凭着毕业证进了电子厂,而我却只能进一个灰尘满天飞的工业品厂。别看都是厂,可环境和工资却是天壤之别。别人做几个月下来可以往家里寄一笔钱,而我加班加点做几个月下来,却只够勉强维持生活……父亲,如果您在天堂真的能看见过去,您可看到当初我流浪在南方的街头时那狼狈无助的样子?
这封信很长时间都被我嫌弃着,我甚至将它列为您忽略我的“证据”。我结婚那年,我将家里曾经的日记本和信件几乎全部烧掉,但不知道为何,却独独将这封信留了下来,而且还带回来了,直到您走后的某天,无意中在角落里发现了它。读罢信后,我忍不住痛哭失声,后来才发现因为心里某种魔障,我竟然连您的一件遗物都没有留下。母亲问我要不要您的一件衣服作纪念,我说不要。母亲说给你爸爸治病后,银行卡里只有一点钱了,再就是房子。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后来房子过户给弟弟时,我写下了“我自愿放弃您的所有遗产”。
母亲拿着那张字条走时,我哭了好几天。放弃了您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东西,对于我来说,是难过的,就像斩断了与您之间的某种联系。从此,我就成了一个真正流浪的人;从此,我就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从此,我就像漂浮在世间的一片浮萍,无所依归。
我想起关于自己与您之间的点点滴滴。您虽然是我的父亲,我是您的女儿,但很多时候,却没有任何的交集。特别是长大后,我离开家多,见您面少,与母亲通信多,与您通信少,就算从南方回来的那年,每天也仅是晚上见一面。您早出晚归地工作,每日奔波在十几里外的水泥厂与家之间,有时候回来天已黑透,我便只能陪您在灯光下坐坐,默默看着您吃饭。我和妹妹结婚后,每年也只是过年过节时才能看到您,直到有一年,单位让写一篇关于“家”的征文。我想起了您,想起了我们的家,就写了一篇《父亲的木屋》。但不知道为何,当我想着您时,我突然就哭了。这篇文章我是边哭边写完的,公司同事问我怎么回事?我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哭,当时只觉得心里难受,就是想哭。这或许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亲人之间,天生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心灵感应。或许正是因为这一次的心酸,让我产生了莫名的慌张。所以,我回家看到您又黑又瘦时,我动员您到医院检查。但您说,身体不痛不痒,吃得做得,检查什么呢?我说不管,就是要去检查。您不去,我就老远专程跑回去接您,拖着您走。可您还是不去,我就哭了。三十几岁的人站在您的面前,哭得莫名其妙。被您先是笑一阵,见我仍是哭,您就喝斥:不知道您一天担心什么,我这身体好得很,你别一天疑神疑鬼的。
我的感觉是对的,您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您每天晚上睡不着,总会起来坐很久,您每天吃饭时,总哽得咽不下去。但您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去医院,您甚至害怕自己的行为引起母亲的不安,故意和母亲吵架,选择分床睡。您对我莫名的行为感到恐慌和烦乱,所以我说什么您都不听,甚至骂我,赶我回家。其实,您是害怕去医院检查出什么病,害怕刚刚好起来的家庭再次跌落尘埃。弟弟还未成家,您还想再拼一拼,为弟弟未来的生活再打拼点基础来。我的心慌感也越来越频繁,我像疯了一样要您去医院检查,你对我越来越反感,我就叫全家人来动员您,直到妹夫最后说中了您心里真正害怕去医院的原因。妹夫说:不要怕,只是常规检查,就算检查出什么病,也有医保报销的,自己出不了几个钱。您拗不过我们一堆人的劝说,终于到医院检查了,却不想,这一检查果真就查出了问题。从县医院到重庆市中心城区医院,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您就离我们而去了。时间太快了,甚至到您临终之时,都没有告诉您的真实病情。
请原谅我,父亲,如果不是您对我说的那句话,或许我会坦白告诉您真正的病情。但是在去重庆市中心城区医院的汽车上,您对我说:如果检查出是不治之症,我会自行了结,不会拖累你们的。所以,当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我不敢看您,我跑到医院外面哭了很久,作了很久的心理斗争,然后才回来告诉您:不过是胆管堵塞了,做一个小手术疏通了就没事了。在这短短一个小时间的时间里,我不仅从家庭经济、未来、母亲今后的生活、弟弟的未来等等方面作了思考,我还从我与妹妹的经济情况作了思考。我问医生,如果做了手术还能活多久。医生伸出三根手指。我问:三年?医生说:三个月。如果倾我们所有的力量能换您多活三个月,我是同意的。当然,我这样的决定,会直接将母亲和弟弟妹妹未来的生活放在炙热的火上烤。但是只要有一丝能延长您生命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
没有人知道您的真实病情——母亲和弟弟妹妹也是在手术后才知晓的。母亲在电话里哽咽着问我: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承担下所有吗?我不能。但我更不想失去您,不能什么事情也不做,就眼睁睁看着您离开我们。我对不起母亲和弟弟妹妹,为了给您做手术,我向他们全部隐瞒了您的病情。我和妹妹四处借钱,亲戚、朋友、信用卡……只要能借钱的方法都借了个遍。当然,父亲您放心,母亲和弟弟的生活没有那么糟糕,您做手术的费用报销了几万块。后来您走后,亲戚朋友们又给了一些钱,母亲靠着这些钱给弟弟筹办了婚事。而我和妹妹却苦苦挣扎了三年,才终于把债务全部偿清。
如果是现在,在医保之外还可以买“渝快保”的情况下,或许我和妹妹的生活没有那么糟糕。“渝快保”是一款不限年龄,无需体检,可以报50种特药的医疗保险。像您当初这样的大手术,是可以在医保外再用“渝快保”报一部分钱的。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有这样一款医疗保险,我和妹妹后来的生活会不会就不用过得如此狼狈?所以,这款保险出来后,我毫不犹豫给母亲买了一份。当然,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不顾一切借钱给您治病。
父亲,您已经走了8年了。8年的时光已经将您从我的脑中渐渐淡化,我在生活中找不到您的任何痕迹。你曾经生活过的屋子再也闻不到您的任何气息。我努力将您的容颜记在心里,但却发现,关于您的记忆却越来越稀疏。反倒是梦中,您的音容笑貌恍如昨日。我现在越来越喜欢晚上的梦境。我想在梦境中看到您,听到您的声音,还想告诉您,您走后那年弟弟成了家,弟妹是随弟弟到重庆看望您的女孩,您见过的。弟弟婚后生了一双儿女,女孩叫小苏,男孩叫彥荨。小苏的名字是我取的,今年6岁了,不仅长得极像我,连性格也相似极了。3岁就会和母亲吵架,还嚷嚷着要一个人生活。哈哈……如果您还活着,这样的孙女定是你极为宠爱的。
您的大女儿:铃敏
2022年11月21日晚
本文获本次征文优秀奖。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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