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难忘那两只鸡!
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养鸡。母鸡就是“鸡屁股银行”。庄稼人一年到头没啥别的收入,油盐酱醋、针线火烛、孩子上学的书本费……全都是拿鸡蛋换来的。能下蛋的鸡屁股不是银行又是啥!
村里人养鸡有两怕:一怕黄鼠狼,二怕闹鸡瘟。
黄鼠狼晚上来,顶多咬死一两只鸡。主人听到鸡叫,从被窝里爬起来,喊两声追两步,吓跑那家伙也就拉倒了,损失总不大;鸡瘟就不行了,往往是一只生瘟染一群,紧跟着全村遭殃。瘟一起,风一样,东头到村西,公鸡母鸡一只接一只死。到最后,户户倾家荡产人人欲哭无泪。
这年夏天,鸡心慌慌,人心慌慌,又闹起了鸡瘟。开头儿,人们还能趁瘟鸡没死,及早给它放血扒毛开膛炖上一锅,给家人打打肚子的馋虫,弄得满村飘着鸡肉香。可过不了几天,鸡越死越多,吃也吃不过来,闻着那股瘟鸡肉的怪味就想吐。于是,村头村尾的地里就扔满了鸡的尸体。鸡毛乱飞,臭气熏天。
我家的鸡肯定也躲不过。早上,刚一睁眼,娘就说:“芦花和小黑不行了,别让它们再传了别的,快扔东沟去吧。”
可不是吗,院子的西南角,芦花和小黑,一大一小,靠墙站着,头不抬,眼不睁,木头一样。我一来有些懒二来也多少有些舍不得,毕竟是看着它们从小长起来的嘛。便胡乱应道:“等等看嘛,说不定过了晌儿就能好起来呢。”
快过晌儿了,两只鸡站也站不了了,闭眼趴地上,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叫,眼瞧着是不行了。娘又催。我便用筐把它俩挎出家门。
天很闷。浓重的土腥夹杂着死鸡的臭味劈面扑来。要下雨。
我拎着两只鸡下到大东沟里。鸡可能预感到了什么,费劲儿地睁眼,有些不解地望我。小黑吱吱惊叫。我走下坡,来到高粱地里,把它们从筐中倒出来。
芦花很惶恐,往里刚走几步便又吃力挪回来;小黑趴在地上,不安地看芦花,又抬头望我。我把心一横,提起筐子,走出沟底。还没爬上沟沿,就听到了一连声的鸡叫,嘶哑,尖厉,凄惨而绝望。我没回头。
刚进家门,急雨便下起来。娘站在檐下,看着在树底下门洞里躲雨的鸡,表情哀伤。鸡们相互偎站,个个耷拉翅膀缩着头,不时“唧唧”叫两声,像抽泣。
忽然,好像依稀又听见从沟里传来鸡叫声。我扭身冲出院门,边走边回头对娘喊:“……我回去看看……雨这么大,别给淋死了!”
雨越下越大,路很难走。我把筐子反扣在头上,一口气儿跑到沟沿。竖起耳朵听,也没有听到鸡的叫声。抹了把脸上的水,弯腰脱下那双穿不住的凉鞋,三脚两脚溜到沟底。高粱地里绿晕晕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雨打叶子唰唰响成一片。我大声唤着,一步一步往里走。
高粱叶子刀一样,割得脸上生疼。我胡乱用手拨着,走到一道堰前,呆住了。
雨像鞭子一样纷乱抽打,浑黄的水流蛇一样从高处窜下。石头遮掩的凹坑里,芦花贴里趴着,瑟瑟发抖;小黑被紧紧裹在它的翅下。小黑的嘴巴慢慢地一开一合,有气无力。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筐子扔地上,大哭。雨水和着泪水从脸上滚滚而下。
那一年,村里的鸡没一只幸免。那两只鸡却一直活在我小小的心里……
两年后,上了初中的我偶然看到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说是继父害死小孩的事儿,很惨。我气愤,我流泪。气愤流泪之余,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雨中的两只鸡。接下来上作文课,半命题式的:难忘的 。我毫不犹豫在横线上写上三个字:“两只鸡”。写作过程异常顺利,我很快就写超了要求的600字。结尾是这样的:“因为,有些时候有些人的有些行为还不如鸡,所以我非常难忘那两只鸡。”我满心希望。我认为这样的作文一定会得个高分。
一个星期后,作文讲评。矮个的中年语文老师语调和缓,评读了几篇范文后,撩了一下额前长长的头发,好看的眼睛向我瞟来。我的心怦怦直跳。果不其然,老师在说我的作文呢,“……还有一篇《难忘的两只鸡》,至于谁写的我就不说了……在这里,也读一下,大家听听怎么样……”我的作文真成范文了!顿时,我觉得脸上发热,手脚微抖,身子飘飘忽忽,如坠十里云雾之中……
再后面老师说的什么我基本就没有听到,直到她忽然咯咯地笑:“……难忘的东西很多很多,可这位同学却偏要去写两只鸡,还说什么人不如鸡……这样的结尾儿……人不如鸡……”我一下被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
哄堂大笑。全班同学都笑。前排的几个同学前仰后合,边笑边回头看我。同位大笑着拍打我的后背。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到了我身上。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什么。像教人狠狠卡住了脖子,我喘不上气来,紧紧伏下身子,把头伸进了桌洞下。
那以后,我对面容和善的女老师有了许多生分。我害怕上作文课。以后的作文也没再交过一篇。
很多年了,本以为这不算什么事儿的事儿已被时间冲淡。可没想到,有一天在云门山上又见到了那位老师,远远的,中间隔着游玩的人群。她头发花白,背有些驼。我心里呼地一下翻了个过儿,说不清是啥滋味儿——惭愧?自卑?羞恼?还是……
本想过去问候一下,可怎么也没能挪动自己的脚。都这么大人了,心眼儿却还像个针鼻儿!我暗骂自己……
唉,这么多年过去了,难忘的又何止是那两只鸡啊!
壹点号 海口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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